熙来攘往一场空[2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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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nbsp朱祁镇似懂非懂地点头，从袖中掏出卷皱巴巴的《论语》：“先生上次教的‘己所不欲，我背下来了。”nbsp他忽然压低声音，“昨天看见孙舅舅打杀谏官，血溅在文华殿柱子上……”

    nbsp我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指，想起他两岁时用金镇纸敲我伤指的模样：“殿下记住，雷霆之怒为护国，慈悲之心为护民。若只知杀人立威……”nbsp目光扫过他身后王瑾阴鸷的脸，“终会如覆巢之卵。”

    nbsp此后三年，朱祁镇每月初一都会来水牢。他渐渐长高，腰间玉佩换成了明黄丝绦，却仍会偷偷带栗子糕给我。有次他哭着说被孙贵妃，不，已经是孙皇后罚跪，因为他替被杖杀的学士之子求情。

    nbsp“先生，为什么杀人？”nbsp他攥着石墙上的nbsp“冤”nbsp字，眼中泛起泪光，“汉王不是好人吗？”

    nbsp我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，想起朱瞻基说nbsp“太子不能有隐患”nbsp的那日：“殿下，这世上很多事没有对错，只有权衡。但作为帝王，要记得nbsp——nbsp杀一人能安天下，是无奈；杀百人只为立威，是暴虐。”

    nbsp宣德十年春，我在潮湿的草席上咳出血沫时，牢门突然大开。王瑾领着四个东厂番子抬来软轿，老太监脸上难得有了丝悲戚：“陛下……nbsp快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nbsp我被从诏狱提出时，掌心还沾着水牢墙缝里的青苔。老太监掀开轿帘的瞬间，我望见他眼角垂着的泪痣nbsp——nbsp那是用朱砂新点的，掩不住眼下的青黑。

    nbsp乾清宫的铜鹤香炉燃着龙涎香，却盖不住底下翻涌的腐尸味。朱瞻基仰躺在金丝楠木榻上，明黄缎面绣着的十二章纹已被血渍浸透，颈间紫斑如同蜿蜒的毒蛇，正顺着锁骨爬向心口。

    nbsp“爱卿……nbsp来了。”nbsp他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，右手虚虚招了招，腕骨凸起如柴。我注意到他指甲全呈青黑色，正是长期服用铅汞金丹的征兆。

    nbsp朱祁镇跪在榻边，十岁的少年已穿上素服，腰间却仍别着我在他两岁时送的那方刻着nbsp“仁”nbsp字的小玉环。他抬头时，我看见他袖口沾着的墨迹nbsp——nbsp分明是刚抄完《大诰》的痕迹。

    nbsp“朕让他们……nbsp把你从水牢里抬出来。”nbsp朱瞻基突然笑了，露出被丹砂染黑的牙根，“你看，朕待你，终究比汉王宽厚。”

    nbsp我盯着他胸前溃烂的伤口，那里曾被我亲手敷过金创药：“陛下若真宽厚，当年就该留胡皇后一条生路。”

    nbsp榻上的帝王猛地咳嗽起来，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。朱祁镇慌忙起身捶背，却被他一把推开：“去！让朕与你先生独处。”nbsp少年踉跄退下时，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解脱。

    nbsp“知道朕为何早亡吗？”nbsp朱瞻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，“太医院说，是丹药用过了量。可朕知道……”nbsp他浑浊的眼球转动，“是饮马坡的雪水，是大同城的冤魂，是胡皇后的簪子在索命。”

    nbsp我感受着他掌心的冰凉，想起诏狱里被烙铁烫伤的夜晚：“陛下却是忘了掩在草原上的赵王殿下？在京城冤死在锦衣卫屠刀下的妇儿？还有那开平城中，莫名上吊的朱宁静。”

    nbsp“咳咳...是了，还有朕那赵王叔跟他的妻儿，宁静...不说了，哈哈，未至不惑，却已经糊涂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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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nbsp我长叹一声：““陛下若信因果，当年就不该做出这些事，更不该放任瓦剌人屠城。”

    nbsp“因果？”nbsp他突然松开手，抓起枕边的《皇明祖训》砸来，书页间掉出半片枯黄的槐叶nbsp——nbsp是汉王府旧邸的槐树。“皇爷爷杀了建文帝全家，不也活到六十五？朕不过学他十分之一……”

    nbsp话未说完，他剧烈抽搐起来，锦被下的身子弓成虾米。我看见他颈间紫斑迅速扩散，在皮肤下形成诡异的龙形纹路nbsp——nbsp与他龙袍上的金线蟒纹分毫不差。

    nbsp“爱卿……”nbsp朱瞻基伸出手，“朕在位十年，杀了不过两千余人，抄了不到三十家……”nbsp他剧烈咳嗽，血沫溅在明黄被面上，“可为何，朕才三十八岁，就要去见列祖列宗？”

    nbsp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，想起诏狱里被折磨致死的杨溥，想起大同城头的累累白骨：“陛下可知，当年方孝孺的在《逊志斋集》里写，‘嗜杀者，天必厌之？”

    nbsp朱瞻基却笑了，笑声里带着解脱：“原来你恨朕至此……”nbsp他抓住我的手腕，力气却如孩童，“可朕问你，若不杀汉赵，不除文官，不抑武将，这江山……”

    nbsp“这江山是朱家的，却也是百姓的。”nbsp我打断他，“陛下用白骨铺就的路，太子要如何走？”

    nbsp榻边铜钟突然敲响，朱瞻基望着帐顶的金龙纹，忽然松开手：“太子……nbsp就交给你了……”nbsp他闭上眼的瞬间，颈间紫斑突然扩散，像极了当年胡皇后七窍流出的淤血。

    nbsp我正欲起身之时，他又突然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nbsp“扶朕……nbsp起来。”nbsp他扯着我的衣袖，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腕，“朕要看看，午门外的雪……nbsp是不是红的。”

    nbsp内侍抬来软榻，朱瞻基倚着靠垫望向窗外时，恰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眼角。我望着他逐渐僵硬的面容，突然想起宣德三年秋，他在西苑教朱祁镇射箭的场景nbsp——nbsp那时他说nbsp“太子不能有隐患”，眼中闪着猎手般的光。

    nbsp“爱卿……”nbsp他忽然转头，瞳孔已开始涣散，“替朕告诉太子……nbsp莫学朕的雷霆，要学朕的……”nbsp喉间发出nbsp“咯咯”nbsp声响，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口黑血，溅在我胸前。

    nbsp朱祁镇冲进来时，朱瞻基的手还搭在我肩上。少年皇帝望着父亲扭曲的面容，突然跪在我面前：“先生，父皇说的‘雷霆，究竟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nbsp我摸着朱祁镇冰凉的指尖，想起水牢里他带来的栗子糕：“是让天下人畏惧的刀，也是斩向自己的刀。”

    nbsp朱祁镇扑在龙榻上痛哭，望着这个即将登基的少年，他小时候问nbsp“忠孝怎么写”nbsp的模样又浮现。他腰间的平安佩，冰凉刺骨。

    nbsp王瑾领着司礼监捧着遗诏跪下。我看着朱瞻基尚未闭合的眼睛，那里再无当年的锐利，只剩一片浑浊nbsp——nbsp就像他穷尽十年心血打造的皇权，看似坚不可摧，实则早已千疮百孔。

    nbsp当值太监开始为大行皇帝净面，我退到殿外时，正看见宫人们抬着鎏金香炉经过。炉中飘出的烟霭里，隐约映出当年赵王府的熊熊烈火，胡皇后的金凤簪，还有大同城墙上那抹永远化不开的血色。

    nbsp朱瞻基到死都没明白，他以为的长治久安，不过是用朱家血脉和忠臣骸骨搭起的海市蜃楼，风一吹，就散了。

    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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